文字的魅力，不仅仅在于它的内涵和衍变，更在于它的未知和不明，以及解秘之后，解惑答疑的豁然洞明，历史记录的佐证，发现新世界的意外之喜，或者刷新认知抑或颠覆历史定论的历史性改写。甲骨文的魅力就在于此。

写在前面

在此须多说一句。很多时候，一些学术的研究始于推断、猜测，甚至于浪漫的想象和大胆的假设。就以甲骨文而言，也是始于中药铺的“龙骨”的偶然发现，是王懿荣的大胆猜想和执着探索，才有今天甲骨文这门显学。所以，很多时候做研究，需要我们放大格局，拉高眼界，不妨大胆一些，浪漫一些。所以，除了专业的考古和发掘，民间的发现和收藏，也应该纳入研究的视野和范畴，而不能仅仅囿于考古发掘。民藏和民间发现，也是考古的重要且有益的补充。

甲骨文的论证准则之一，就是不应以今之眼观与所知而判断或衡量古之眼观及所得。因此，我们不能以今天现有的有限经验去判定一切或未知，那就流于粗暴，同时也是对历史研究推进人为地设置了障碍。无论是今天的考古出土的文物或者今时之民间发现，它们都应该既是历史的佐证，又是历史研究的推进，同时也很可能成为未知领域的研究课题和历史追溯的钥匙。

我非甲骨文专业领域研究者，但凭自己爱好，此文所言所论，都是给文中所述的甲骨文的研究者们提供一个思路和参考方向。

凹地出水的直观

时针指向2017年深冬，当一张甲骨文拓片徐徐展开在我面前时，瞩目那刻在象牙上的两个字，我脱口而出“凹地出水”。拓片的主人说，这是刻在象牙上的甲骨文，他自认为这两个甲骨文字就是“泉水”二字，第二字与“水”比较形象，比较符合甲骨文形声字的构成，只不过线条更简约直接，之所以认定为“水”字，在此不再多讨论。

但是有的专家并不认同甲骨拥有者的说法，然而他们也无法确定并释读之，或许它已经超出了当下学界和专家的认知。甚至第二字字专家认为是虚词，没有实际意义。对此，我并不认同，因为，虚词的出现，是文字相当成熟时期了，时间上会很晚了，比如《诗经》里常常出现的“兮”字，就是虚词，表达感叹等诸多语气，好比我们今天歌词里助于抒情的“啊”字之类。但在远古，文字本身不多，一个字常常代表多重含义，可以说是惜字如金。何况一片甲骨上只有两个字时，更不可能浪费一个字来做虚词。所以，这片甲骨上的第二字是“水”，应是个无什么争议的存在。

但这片甲骨文字却勾起了我的探研之心，这一探索一研究一思考就是八个多年头。

时间指针指向2025年的正月，我在观某甲骨拓片展时，突然福至心灵，脑子里闪出那两个甲骨文字，我再次脱口而出：“井水”，那个困扰多年无法确认的两个甲骨文字应该是“井水”二字。而那个“井”字，就是“黄帝凿井”的那个“井”。何以？

我们先从邢台的“邢”字说起。

“邢”从哪里来

当下的邢台，自称自己有3500年的建城史，这个时间应该是从“祖乙迁邢”算起的。 邢作为地名，始见于《竹书·纪年》“商祖乙九祀圮于耿，迁邢”。《史记·周本纪》中，也有“商祖乙迁于邢”的记载。关于商代都城“邢”是否就在今邢台市，过去曾经一直争论不休。但随着邢台市辖域大量商文化遗址的发现，争论渐渐平息，并趋于一致，祖乙迁邢的“邢”就在今天的邢台市，国家正式命名邢台商代国都为“邢墟遗址”。

但问题来了，“邢”这个地名名称，应该在祖乙迁来之前就有的称呼，而不是始于祖乙迁来之后，否则不会有“迁邢”这个说法。那么，邢字始于何时、何地？

虽然邢台官方说法云：“邢”字，古通“井”。也提及黄帝曾在此活动，“黄帝凿井，聚民为邑”。这只停留在书面文献记载和口口相传，而未见于实物实证。

盘庚将商都从邢台迁殷后，邢台为邢（通井）方之都，首领为邢伯，商王武丁时期，邢伯之女妇妌嫁于武丁为王后，邢方国成为商朝的肘腋之国，是商国北部屏藩，也是有权参与商代先王祭祀典礼的少数方国之一，中国著名青铜器的司母戊大方鼎就是妇妌之子为祭祀母亲妇妌所铸造。追溯至此，似乎“邢”等于“井”似乎顺理成章。

但依旧存在一个证据链的缺憾，也就是从历史文献角度而言，显然，这是佐证不足且是重要实证的缺失。“井”这个字在邢台至今没有确切的字符出现，目前大家公认的“井”字甲骨文是发现于安阳殷墟。距离最近的形象的实体“井”，在河北藁城台西村商代遗址中发现的两口水井底部，发现有木质“井”字形方框结构。但文字上的“井”没有发现。

那么，这个邢台这个代表“邢”的古“井”字在哪里？

甲骨文的地域性

我们先荡开一笔，谈一谈甲骨文的地域性。

地域文化，顾名思义，就是因地域差异而形成了自身特有的文化，这个文化是该地人类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所形成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和价值观等，不同的地域有不同的文化，涵盖生活中方方面面，大到劳动生产、建筑、风俗、血脉基因、认知和思维，小到长相、方言、服饰、针头线脑等等。文化决定着一个民族的发展方式和方向，同样，地域文化既涵育着一方水土和人们，也影响甚至左右着这个区域的建设和发展，乃至存亡兴替。我国地域的多样性，自然也形成了地域文化的独特性和多样性，它们共同构成了华夏文明。

这个地域性，显然与一地的地理特征、地质、地形、地势、水土、气候、植被等等息息相关。地域的文化属性和历史流变，对地域文化的形成、发展产生着重要的影响，甚至关乎存亡，比如西夏国、古渤海国等。这也是为何近年来，地理历史引起世人重视，并成为一门专业学科，且是一门显学的原因。

尤其在古代，生产力水平低下，地理环境相对固定和封闭，地理气候相对适宜和稳定，这就形成了部落文化。之后随着部落间交流的加强和文化的融合，势力和范围逐渐扩大，之后产生了国家和政权。但这个国家的形成，依旧依靠河流、山脉等天然屏障。从逐水而居到王国定居，都是在相对的封闭的地理环境里长期的社会实践和社会活动而形成的地域文化，是当时的社会和历史环境下的唯一选择。

同理，邢台文化的形成，毋庸置疑也是地域文化的显性表现和至关成因。追溯到远古时期，其历史背景更离不开地域和环境因素。

邢台，地处华北平原南部，西依太行，东临平原，可谓南北通衢之要塞，东西文化之交汇。太行山，绵延八百里，横亘于黄土高原与华北平原之间，是我国东部地区的重要山脉和地理分界线，也是中国地形第二、第三阶梯的分界线。位于邢台段的太行属于太行山中段，既阻挡了太平洋吹来的湿热气流，又使湿热气流随地势攀爬上升而形成丰沛降水，同时又消减了西伯利亚寒流的酷寒。同时，古黄河在这里流过，经过了陕西、山西的高山峡谷，到了华北平原，水流变得平缓。发源于太行山地的大沙河、七里河、鸳水河、白马河、小马河、李阳河、泜河等多条河流自西向东汇流，或汇于大陆泽，或流于其他河流，平缓的地势、丰沃的土地、适宜耕作、安居和繁衍生息的天然环境，成为邢台文明形成的最初成因。而邢台又有“百泉之城”之名，

事实也证明这一点，邢台地域近年来发现和发掘出的远古文明遗迹、遗址，证明是这里是中华文明重要发祥地之一。无论是旧石器时代、新旧石器过度阶段和新时期时代，其考古文化序列具有极强的文化连续性和延续性。

邢台地域文化的成因，同样也决定了邢台甲骨文的地域性，这显然不是今天甲骨文研究的成果可以涵盖的，也不是以河南殷墟的甲骨文研究能定性的。因为，单单就商代的历史时期而言，邢台属于中商、安阳属于晚商。

所以，邢台20多年前发现的这几组甲骨文的推定，应该放大格局，远眺远超商代，瞩目更遥远的远古时期——黄帝时期。

“井”的演变

远古时期，也就是史前文明时期，轩辕黄帝曾躬耕于邢台的干言岗。《山海经》里的干山、言山和汦水，就是指今天的邢台的干言山和汦河。《诗经·国风》有诗曰：“出宿于干，饮饯于言”。《隋书·地理志》：内邱县亦有干言山。北齐李公绪记曰：“柏人县干山、言山，《卫诗》：'出宿于干，饮饯于言。’是也。”（引自《太平御览.地部十》“河北诸山”条）

相对封闭的地理环境、适宜的气候、丰沛的地下水源和平缓厚土，一切适宜安居乐业的条件如此完备。于是黄帝亲率部落民众在邢台这片土地上耕作、生息，从而形成“邑地”，史载：“黄帝凿井，聚民为邑”。这也是邢台成为“邢地”和“国”的雏形。公元前221年时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开始统一文字和度量衡，命李斯统一文字，李斯创小篆，将“井、邑、土”简化为“井、邑”，合“井”“邑”为“邢”，以示对黄帝的凿井筑邑之德的纪念，也是“邢”字的起源。

从文字的演变来看，商代甲骨文的“井”字是由两纵、两横，构成一口方形的井；西周金文中的“井”字中间有一点，意思是井中有水；小篆的“井”字沿袭金文的字形，并且字形演变得更加规范；隶书中的“井”字在小篆的基础将线条演变为笔画，省略了“井”字中间“一点”；楷书的“井”字在隶书的基础上进一步规范，就变成今天我们用的“井”字。

“井”，业界也有人认为是商周时期“井田制”的产物。但不论是井还是井田，都离不开水，从远古的逐水而居，到奴隶社会的依水而居和绕水而耕，在科技不发达的古代，有水源的地方，才能有人生活和生产。而丰沛的地下水源才给于了凿井的先决条件和农业休养生息的可能。除了可以代表凿地下水而形成的井，从甲骨文的形声字造字法而言，“井”更像旷野上纵横的“阡陌”，南北曰阡，东西曰陌。那些在日光月光下闪闪发亮的小路，哪个不是勤劳的人们在田野间奔走的脚步一步步踏出来的呢？只不过是用简单的两纵两横代表了而已，真可谓是大道至简、微言大义。

但遗憾的是，以上所有的关于“井”的字符图式，至今在邢台没有发现。但是这截象牙上的甲骨文字，弥补了这个致命的缺憾，且让邢台的“井”的时间直接远推到远古时期的黄帝时期。私以为，这个足可以推定为“黄帝凿井”的那个“井”字。

   何以为“井”

在文字形成之前，符号往往具有指事或记事的功能。而这个符号，很多程度上是比照而画，比如已知的“山”“水”“日”“月”等。我为什么认定这拓片上的甲骨文字是“井”，是有依据的。理由有九。

首先，我们要清楚一个时间节点，这个开篇已经提到了，目前邢台官方说法里的3500年建城史始于“祖乙迁邢”。但要清楚，“祖乙迁邢”的迁来之前，“邢”已存在，否则不会有“祖乙迁邢”的说法。

其次，我们从地域上，已经知道，邢台地理环境优越，否则黄帝不会在这里“聚民成邑”。邢台地下水丰富，否则黄帝不会“凿地出水”而有井。

其三，（wā）字符，洼地、凹陷的字符。字符，是地穴或陷阱等地势低洼地的象形描摹，也是构成后来的出、凶、丞、陷等字的字根。如果字符上半部分加一横，就是“口”字，是对村邑壕沟或围墙的象形勾描。如果这一横封住了形的最上端开口处，则是对地穴或墓圹的象形勾描。

慧琳的《一切经音义·大庄严论》：“凹凸，上（凹字）乌瓜反，俗字，形相（象形）。正从‘穴窊（wā）’。或作窪，亦同用也。”《说文》：“窊，污衺下也。从穴，瓜声。”段《注》：“凡下皆德谓之窊。”“凹”字，当为“窊”或“窪”的“俗字”。

其四，邢台甲骨文的字符里的圆圈代表什么？我们先从其他的甲骨文文字中类推旁证一下。

例如，“面”字，在人面上画一只眼，就很清晰地传达并意会出“面”字来。

比如“丞”字，从字形看，从人、从两手，或从字符，象两手从人从陷坑里或凹陷地取出来形，本义是拯救人。商承祚（zuo）解释说：“字象由下枡之之形”。

从这两个以字符为字根的字里可以推断，此甲骨文里的字符里面的圆圈，可以推定为是一眼泉，一汪水。一撅头下去，水出来了，那一汪水亮亮地映着日光，宛若明亮的眼睛。这就是凹地出水，凿地出水，这就是“井”的最初形状。凿地取水的深穴。《易·井》曰：“改邑不改井。”孔颖达疏曰：“古者穿地取水，以瓶引汲，谓之为井。”这个就是凿地取水的深穴。（注：字符图请在排版设计时处理成文字格式，下同。）

其五，从甲骨文的“井水”二字的简约、简洁与抽象性而言，时间应早于商，最晚应该也不晚于早商，所以应为更久远的远古时期。这涉及一个规律，从艺术规律而言，简言之，是从抽象到具象，而后再抽象的过程，而艺术又脱胎于文字，所以，文字的极简与抽象性应该早于今天我们所熟知的甲骨文。今天我们所常见的甲骨文字，无论是从字形而言，还是从构字法论之，实际上是偏于具象的，是偏重于实物的描摹绘形。而此文讨论的“井水”二字，则更趋于符号性，更像logo，具有的是抽象本质，显现的也是其独特的抽象性。

其六，文字的地域气质。邢台段的太行山的地形、地势和形制，多刀砍斧劈的险峻、干脆与利落。而邢台段的河水，明水暗河多见于山凹谷地，地下水丰富，洼地出水的现象，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仍是常见的生态。这样的山、这样的水，衍生的文字也是这样的气质。

其七，自古直清末，文字是有阶级属性的。文字掌握在上层社会，尤其在远古时期，文字只掌握在极少数人手里，比如帝王、比如大祭司。所以，刻在象牙上的这两个字，刻字者，不仅掌握文字话语权，而且身份不低。

其八，邢台民间发现的“井水”甲骨文，是刻在象牙上的。我们从甲骨文的定义看，是刻在龟甲或兽骨上的文字。但就目前所发现的甲骨文字，见于象牙上的刻字相对稀少，这恰恰说明邢台“井水”甲骨文的珍贵和稀缺性。同时也说明其社会地位之高，试想，什么样的地位才会用象牙刻字记事呢？除了帝王级别也不做它想了吧。比如，商王武丁之妻妇好墓的陪葬品里的象牙杯。而且，根据近年来的考古发现，古之邢台的气候环境，大象、鹿是常见的生灵。

其九，目前中国最古老的诗歌《击壤歌》，肇开诗声，始自四千多年前的帝尧时期传唱至今。诗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可见，尧帝时期，凿井技术已经非常成熟了。所以，可以推断，“黄帝凿井”是真实可信的。

由此，我个人断定，此甲骨文字为“井”，是远古时期“黄帝凿井，聚民成邑”时期的刻象牙以记事，表明邢地此处凿井水而出，可生民矣。从此后，此甲骨文既是“黄帝凿井”的那个井，也是邢台之“邢”的来处和源起，“井”的最初形状就是这个甲骨上文字。而井水。人们可依托井水进行耕作、生产、生活和繁衍生息，逐渐聚集成邑，进而形成“井方”之地，这也是邢台历史的滥觞。

于此，这“井水”二字，就以记事的方式，永远刻录在这片象牙甲骨上，辉映着邢台远古的历史。

结语：白水黑山说井水

俗话说“黑泥、白水、紫花路”，是指在无月色星光照明的夜晚走夜路，人们用黑、白、紫花三种颜色来区分水沆、泥洼和道路，这是古人的生活经验和生活智慧。

事实上，如果闭上眼，让你想象山和水，似乎也唯有黑、白两色可以勾勒和形容。这大概也是水墨山水最精要最精简之道。艺术如此，文字亦然。

这甲骨文上的“井水”两个字，从构字法而言，典型的象形文字构图图式。且线条极简约干脆利落。“井”字，字符代表凹洼之地，“0”代表一眼泉水，宛若人的眼睛，亮亮的直视天光。在这里，不能不佩服古人造字时的立体和形象的思维，以及他们随时转换思维的无障碍。在字符代表洼地地形时，采取的是横截面的立体透视视角；当“O”代表一眼井水时，又用的是俯瞰凝视的视角。这种随时随地转换视角和思维的造字现象在很多甲骨文中比比皆是。

“水”字，抛却了其他甲骨文“水”字的中间那条河的弯曲，而是采取直线条，修弯为直，足见大刀阔斧简明扼要之气势，颇有太行山之风骨，太行古山泉水之飞流之下之气势。正是这一撅头凿出的一汪井水，汩汩而出，哺育了邢州大地的气质和文明，形成了邢台的文脉，潺潺流淌至今。

白水黑山，是邢台的本色和元始；黑山白水，是邢台的风骨和气质。

黑山出白水，白水润黑山。泛黑山处，井泉出焉；泛井泉处，邢人聚焉；井水流焉，邢地城焉！

井水流处，物华民丰！

井水潺潺，文明璨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