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是乡音里藏着的乡愁,是鲅鱼圈人骨子里的根:不管走多远,不管过多少年,只要一听见这口带着海腥味的话,就知道,到家了。
文/王智峰
这声吆喝里裹着的,正是鲅鱼圈人最熟悉的 “盖篓子话”。老一辈人总说,鲅鱼圈的根在盖州。
辽南营口鲅鱼圈的晨光总带着咸湿的海味。不是那种齁人的咸,是混着晨露的清润、海藻的微腥,还有老渔船木缝里渗出来的桐油香,一吸气,就像把整座海湾的晨景都含在了舌尖。
天刚蒙蒙亮,金沙滩的细沙还浸着夜露,老渔民赵福贵就扛着渔网往码头走,胶鞋踩过青石板路发出的 “咯吱” 声,混着远处渔船预热时马达的 “突突” 声,在空荡的海岸边漾开,像给这片刚睡醒的海湾敲起了晨钟。
他今年68,背有点驼,但脚步很稳,像钉在滩涂上的老木桩。袖口卷得老高,露出晒成古铜色的胳膊,是海风和日头几十年揉出来的 “包浆”,胳膊上还留着几道浅疤,那是年轻时被鲅鱼的背鳍划的,被渔网的麻绳勒的,每道疤里都裹着一段海的故事。
“福贵大哥,今儿个潮头咋说?” 码头边,老张头正蹲在船板上补渔网,手里的梭子穿来穿去。
赵福贵把渔网往船帮上一靠,弯腰抓起一把海水,手指捻了捻,又抬头瞅了瞅天边的云:“东南风,三级,浪高不到半米,是个好海。” 他说的 “好海”,是鲅鱼圈渔民的行话,指风平浪静、适合下网的日子。
“昨儿个我瞅着海猫子(海鸥)在近岸盘旋,指定是浅滩里攒了不少鲳鱼,那小东西最招海猫子。” 他扯开嗓子喊,声音里带着海风磨出来的沙哑,却亮堂得很。
这声吆喝里裹着的,正是鲅鱼圈人最熟悉的 “盖篓子话”。老一辈人总说,鲅鱼圈的根在盖州。早年间闯关东的汉子们从山东蓬莱、黄县一路往北,推着独轮车,挑着担子,走到盖州就挪不动脚了,因为这里有山有水,离海又近。可日子久了,总有人想往更蓝的地方去,就顺着大清河往下走,踩着河泥,摸着芦苇,一路摸到这片弧形的海湾。那时候的海湾还没名字,只有成片的碱蓬草,红得像火,渔民们在这儿搭起窝棚,把家安在了望儿山脚下,也把那口带着山的底气、又沾着海腥味的方言,像撒渔网似的铺开在渤海湾的滩涂上。
走在红旗镇的老巷里,乡音就像墙角蔓延的爬墙虎,无处不在。卖海菜包子的李奶奶就将摊子支在老槐树下,她的蒸笼盖儿一掀,白气 “腾” 地冒出来,裹着海菜的鲜、玉米面的香,能飘出半条街。“热乎嘞 ——‘菜饽饽’(海菜包子),刚出锅的!” 她的吆喝带着点颤音,那 “饽” 字拐着弯儿,尾音拖得长长的,像渔船划过水面的尾迹,慢悠悠地荡到巷尾。李奶奶的海菜是头天下午去滩涂上搂的,不是那种深绿的紫菜,是浅滩里的 “碱蓬芽”,嫩得能掐出水,洗干净切碎,拌上虾皮、葱花,裹在玉米面做的皮里,蒸出来黄澄澄的,咬一口能鲜掉眉毛。
“李婶,来俩菜饽饽!” 遛弯的张大爷停下脚,手里还拎着个空篮子,“昨儿个(昨天)你那虾酱(用小海虾发酵的酱)真鲜,我家老婆子就着它,多吃了半碗粥。”
李奶奶用粗瓷碗装了俩包子递过去:“那是桃花虾做的,开春的虾最肥,发酵出来才不齁咸(太咸)。明儿个(明天)我再做一坛,给你留着。” 她说的 “桃花虾”,是春天桃花开时最肥的小海虾,渔民们捞上来不急着卖,就拌上盐封在坛子里,发酵半个月,打开盖子能香得人直咂嘴。
巷尾的剃头匠老王正给刘大爷刮脸,他的剃头摊就支在自家门口,“昨儿个夜黑,那风邪乎得很,把我家窗棂子都吹活泛(松动)了。”
“可不是咋地,”刘大爷闭着眼,“我家那外屋地(厨房)的水缸,都晃悠出响了。后半夜我起来看,灶台上的油梭子(肥肉炼完油后的食物)都掉地上了,心疼得我哟。”

大美鲅鱼圈。齐玉喜摄
这些带着泥土气息的词汇,藏着鲅鱼圈人的生活密码。“海菜” 不单指一种菜,碱蓬草叫 “海菜”,紫菜叫 “海菜”,就连滩涂上贴地长的石莼,也被叫做 “海菜”,只是吃的时候要分清楚 —— 嫩碱蓬能做包子,紫菜能做汤,石莼得焯水去涩,才能拌凉菜。“地蹦子” 是蚂蚱,可只有那种绿身子、蹦得高的才配叫这名;灰扑扑的土蚂蚱,渔民们叫它 “土坷垃蹦”。“旮旯” 指的是墙角,可要是说 “海旮旯”,那就是指礁石缝里的小海螺,煮熟了用牙签挑着吃,鲜得能让人舔手指。而 “杠杠地” 则是最实在的夸赞,夸人能干是 “杠杠地”,夸海货新鲜是 “杠杠地”,就连夸孩子长得壮实,也是 “这小子,长得杠杠地”。
孩子们在巷口玩 “藏猫猫”,领头的是赵福贵的孙子小虎,他藏在李奶奶的蒸笼后面,被找着时急得直跺脚:“你瞅(看)啥?我藏得老鼻子(很多)好了!” 他说的 “老鼻子”,是鲅鱼圈人形容 “多” 的词,多到数不清,就像海里的鱼、沙滩上的贝壳,都能被叫做 “老鼻子”。
“你那藏的叫啥?我一瞅就瞅见了!” 找他的是王奶奶的孙女丫丫,比小虎大一岁,扎着俩小辫,说话脆生生的。“我昨儿个藏在仓房(储物间)的旮旯里,我爷找了老半天(很久)都没找着!”
大人们听了,总会笑着摇头。李奶奶用围裙擦着手,往孩子们手里塞了块刚出锅的 “糖酥角”(一种甜馅的油炸面食):“慢点儿跑,别摔着波棱盖(膝盖)。” 老王也停下手里的活,瞅着孩子们笑:“这股子机灵劲儿,跟他们爷爷小时候一个样。” 乡貌里的烟火气,总与乡音缠在一起,像渔网缠着浮子,拆都拆不开。
望儿山脚下的老院子里,王奶奶坐在马扎上摘海虹,孙女丫丫蹲在旁边,手里拿着个没开口的海虹,学着奶奶的样子使劲掰,“奶奶,这壳子(贝壳)真硬。”
“可不是,能硌(咯)掉牙嘞。” 王奶奶笑着摸了摸丫丫的头,“这海虹得用改锥(螺丝刀)撬,你那小手劲儿,哪掰得开?” 她拿起一把小改锥,在海虹壳的缝隙里轻轻一挑,“啪” 的一声,壳就开了:“你看这肉,胖乎乎(饱满)的,炒韭菜最香。”
丫丫凑过去闻了闻,皱着鼻子笑:“有点腥。”
“腥才鲜呢。” 王奶奶把海虹肉放进盆里,“等会儿让你妈给你做海虹汤,搁点葱花(葱碎),滴两滴香油(芝麻油),你保准爱喝。” 祖孙俩的对话,混着晾衣绳上海风的呼啸,成了院子里最动听的调子。

鲅鱼圈月亮湖公园。王智峰 摄
不远处的晒场上,渔民们正翻晒虾皮,“快把那堆皮匠鱼(马面鱼)挪挪,别让日头(太阳)给晒焦糊(烤干)了!” 张大爷扯着嗓子喊。皮匠鱼是前几天打上来的,个头不大,却肉厚刺少,渔民们不爱鲜吃,总晒成鱼干,炖白菜时放两块,能鲜得人想把汤都喝光。
“来了来了!” 几个年轻渔民抬着竹匾往阴凉处挪。他们是赵福贵的徒弟,二十出头,胳膊上有纹身,却还是改不了一口 “盖篓子话”。“张大爷,您瞅这虾皮晒得咋样?我瞅着差不多能收了。” 一个小伙子问,手里还拿着个小簸箕,正把结块的虾皮捻开。
“急啥?” 张大爷瞥了他一眼,“这日头还没到晌午(中午),再晒俩钟头,水分才干得透,存着才不返潮(受潮)。” 他说的是老理儿,鲅鱼圈人晒海货,讲究 “三分晒,七分晾”,急不得,得顺着日头的性子来。

如今的鲅鱼圈,高楼像雨后春笋似的冒出来,新修的马路宽得能跑六辆车。可老城区的巷子里,“盖篓子话”依然活得鲜活,像墙角的青苔,不管上面盖了多少水泥,总能从缝里钻出来,透着股子韧劲儿。
夜市上,卖烤鱿鱼的小伙子是赵福贵的远房侄子,二十来岁,却能把方言说得溜熟——“来一串不?贼拉(非常)香!”
“你这鱿鱼新鲜不?” 一个游客模样的人问,操着一口普通话。“那指定新鲜!” 他拍着胸脯,“今儿个刚从船上卸的,还带着海腥气(海水的腥味)呢!不新鲜你把我摊子掀了!” 他说的 “海腥气”,是 “鲜” 的代名词,海货要是没这股味儿,反倒不值钱了。
公园里跳广场舞的大妈们,音响里放着最时兴的曲子,“咚咚锵” 的节奏震得地面都发颤。她们穿着花裙子,动作却不太整齐,有的快有的慢,像一群扑棱着翅膀的蝴蝶。休息时,大妈们凑在一起,手里摇着蒲扇,话匣子就打开了。
“这新曲子,节奏杠快(很快),跟不上趟儿喽。” 王奶奶的亲家母张大妈扇着扇子,她年轻时是村里的 “秧歌头”,扭起秧歌来比谁都利索,现在却觉得广场舞太 “折腾”。
“可不是,” 旁边的李大妈接话,“还是以前的二人转好听,调子慢悠悠(缓慢)的,词儿也接地气(贴近生活)。前儿个我孙子给我找了段老二人转,那唱的《西厢记》,词儿里都带着咱这嗑(方言),听着亲得慌。”
最动人的,是码头边的送别。女人们手里提着包袱,里面是给男人带的干粮 —— 有 玉米面饼子,有 腌萝卜条,还有用 “盖篓子” 装着的咸鱼干。
“到了外海(远海),别贪多,早去早回!” 赵福贵的老伴儿王秀兰扯着嗓子叮嘱。
赵福贵在船上挥着手,“放心吧,家去(回家)时给你带大对虾!” 他说的大对虾,是渤海湾的特产,个头大,肉嫩,煮熟了通红,像俩小元宝,只有运气好才能捕到。
这一来一往的乡音,像一根无形的缆绳,一头拴着渔船,一头拴着家门。
暮色漫过鲅鱼圈时,夕阳把海水染成金红色,赵福贵坐在海边礁石上,抽着旱烟,给孙子小虎讲过去的事:“想当年,你爷爷我跟着船队闯海(出海),在岛子(海岛)上听着盖州来的货郎喊‘换针头线脑儿’,那口音,听着比家里的热炕头还亲。” 他的手指向远处的海岛,那岛子在暮色里像个模糊的影子,“那时候没马达船(机动船),全靠风帆船,走一趟得半个月。船上没淡水(饮用水)了就喝雨水,没干粮了就捞海菜煮着吃。可一听到货郎那口‘盖篓子话’,啥苦都忘了。”
小虎似懂非懂,却记住了爷爷说这话时,眼里闪着的光。那光里有海的蓝,有日头的金,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暖。那是乡音里藏着的乡愁,是鲅鱼圈人骨子里的根:不管走多远,不管过多少年,只要一听见这口带着海腥味的话,就知道,到家了。
这些画面挨着乡音,就像渔网缠着浮子,密匝匝的全是日子的温度。你站在其中,听着李奶奶的吆喝,看着老王剃头的专注,闻着海菜包子的香,脚踩着带露的细沙,眼眶不自觉也热了。原来这“盖篓子话”,从来都不是简单的词儿,是鲅鱼圈人用日子泡出来的酒,越陈越香,抿一口,全是家的滋味。
(作者系资深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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