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猪大油

2025-03-25


文/王爱红

想想,我吃了母亲给我炼的这一瓶猪大油,也只此一瓶,这大概是可以营养补充我一生的养分,已经足够了。

四十年前,我技校毕业分配到工厂参加工作的时候,刚刚十九岁,本是个孩子,理智上却不能这样认为。我说工厂是个大熔炉,哪怕你是一块废铜烂铁,从大炼炉里出来就是一块正儿八经的好材料,放在哪里都好使。我在工厂里只待了九年,但是,我一辈子都是工人。虽然,我始终不是一个好工人,也没有打造成一块好钢,大概与我自小就爱好文学有关。不管我在何方,不管我走到哪里,我都认为是体验生活,为我的创作积攒素材。

常言说,紧车工,慢钳工,吊儿郎当干电工,“不要脸”的是焊工。我在工厂里干的是吊儿郎当的活儿,思想上难免有点散漫,对工厂的认识就浅薄了些。我觉着,工厂是个怪物,是个颜色火红的活体,四通八达的电线就是她的脉络,不停运转的电机就是她的心脏,工厂里的噪声就是她的呼吸……我所在的电工班有两位师傅就像相声中的捧哏和逗哏,又似明代神魔小说《封神演义》中的哼哈二将,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兴趣盎然地讨论“三白三黑”,自然夹杂着不少幽默俏皮的下流话,弄得我如同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一般一惊一乍的,不知所措。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那是历史,哼哈二将耍嘴皮子,这是他们的惯常行为,他们的谈话方式就是这样,话锋肯定不是针对我,也不在乎与我一起跨进这个班的那位傻乎乎的有几分姿色的女同学。小时候,我看过高尔基写的小说《我的大学》,有点看不明白。现在,我蜷缩在属于我的硬木椅子上,动弹不得。终于知道,我的大学在工厂。我要慢慢地学习。满屋子里的人被两位活宝儿逗得哈哈大笑。所谓师傅,其年龄并不比我等大多少,只是参加工作早,也不用多早,按照工厂里的规矩,早一天也是师傅。我们有学历,他们有资历。这是入职之后,我所遇到的第一道难题。很多时候,实践比知识优越,如果知识没有学到家,实践就是一家之主。拳头大的是哥哥,技术过硬的是师傅。在工厂里,师傅是自由的,师傅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只有听的份儿,不加妄议。



我看过法国大作家司汤达的名作《红与黑》,但文学名著中还搜索不到《白与黑》,听起来不仅有几分新鲜感,对比似乎更强烈。我暗自把它理解为生活。“三白三黑”的论断由浅入深,两位师傅你一言我一语,唾星四溅,引经据典,搜肠刮肚,顷刻间就从上三路、中三路转到下三路,组成了好几组“白与黑”的生动画面:三白是指盐、糖和脂肪,三黑则指蘑菇、黑木耳和黑米;三白是指天上白云、地上白霜还有白菜帮,三黑是说漆黑的水缸、屎壳郎与“二师兄”的脸;三白里有墙皮、葱白和大姑娘的肚皮,三黑包括锅底、煤炭和男人身上的一个物件……

人说聪明是耳聪目明,我的眼睛虽然盯不住一只苍蝇,也是滴溜溜乱转,看起来一点都不暗淡,至于听力终于像把大伞一样撑开了,但是,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聪明人。一张白纸未必是白的。我认为最大的白是白天,最大的黑是黑夜,我对“黑”没有异议,对“白”却略有所思。我认为精致的猪大油是不可忽视的白,白得油光透亮,白得像雪,但熔点却高,白得有温度、有生活,有我的无限的遐思——

我踮着脚尖站到猪肉店的半月形的橱窗口,把钱递进去,把脑袋留在外面。猪肉店一般都很冷清,少有排队的人,走进门就直奔主题。不管大人小孩,那卖肉的师傅都一视同仁,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手里攥着一把寒光照人的刀,就怕人家与他套近乎。他似乎没有看我,只冷冷地问:“要瘦的还是肥的?”我说:“瘦的!”他的目光这才在我的脸上停了一秒钟。就这短暂的一秒钟就让我疑惑了,奶奶叮嘱过要肥的还是瘦的肉我没有记住,奶奶让我去打酱油或者打醋,我也是经常弄混了。譬如,打酱油的时候,嘴里一直念叨着打酱油,走路的时候不小心被土坷垃绊了一个趔趄,或者被小朋友喊了一嗓子,结果,就变成打醋了。醋是少年时期的美酒佳酿,醋比酱油来得实惠,提着一瓶醋招摇过街,不时小嘬一口,真是惬意。我在村里的小卖铺里忘了是打醋或者酱油的时候,小卖铺的售货员接过瓶子问也不问总是给我打得准确无误,让人不能置疑,我不认为这些人是凡人。那时候,小卖铺不叫小卖铺而是叫代销点,售货员也不叫售货员而叫代销员,大概算不上售货员,只是代替的意思吧。所谓代销点也有叫供销社的,把小卖铺叫作供销社这是尊称,供销社一般是大门市,门脸都很大,公社或者县城里那些大地方才配拥有。我村的代销员是铁铸的,唯此一尊,从我记事到我离开村庄到外面求学,始终没有换个模样。我好像与这铁疙瘩沾亲带故,其实,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是亲戚,沾亲带故,无有例外。我奶奶让我叫人,叫什么,奶奶说了算,我喊出去的声音随风飘散。一个不大的孩子就知道分辨酱油和醋,这不像辨别好人或者坏人那么难。实际上,我有好人与坏人这样的观念也是错误的,万万要不得!

精瘦的肉比肥肉难切,对于锋利的刀来说,肉是十分柔软的物质。在切肉之前磨几下刀,这就是形式。一把菜刀却像蝴蝶一样沿着一条皮带上下翻飞,切好的肉递到我手中,我就不管肥与瘦了,转身就往家里赶。



农村天地无比广阔。我从小跟爷爷奶奶在一起生活,不知不觉就进了十岁。我十岁,爷爷大我六十四岁,那他老人家就七十四岁了,奶奶比我长五十八岁,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这个岁数不管在农村还是在城市,在哪里都是老人。爷爷还下地干活儿,挣工分,当整劳力,我还不知道把他当作老人看待。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不是勤快而是听话,由听话变得勤快。总之,我身上之所以有这么多可取之处,那是奶奶调教的结果。从小,奶奶就爱吩咐我干这干那的,稍有懈怠,立刻受到教训。奶奶训人的方式很特别,她脑子里装着一本民间故事大全,总有一个故事主题鲜明一下切中要害,比笤帚疙瘩都管用。古往今来,这具高粱糜子制品像支短枪,仿佛为了迎合“不打不成器”这句古语而特别制造的,不时打扫一些附着在表面的灰尘,偶尔还可以发泄一下挤压不住的老脾气。那年月,有几个好脾气的人?父亲受批斗,奶奶心律不齐,多亏老人家迷信:不受折磨不成佛。奶奶的枪经常放错了地儿,想搔我痒痒,非弄得像个陀螺一样,不晕头转向也是怪事儿。要捉个猴,奶奶练就了一身慈祥的佛术!

一只手抓着笤帚疙瘩,好似诸葛亮的白羽扇;一只手放在脑门上,你认为这是爱美梳拢头发吧,这是我奶奶在我少年时期的特别造型。在我身上,她老人家真是费了心。奶奶读书并不多,给我灌输的都是仁义礼智信的老思想老概念,五字经、三字经在我奶奶这里就是两字经,“孝”和“顺”两个字的概念,再进一步简化就是一个字“顺”。在我奶奶这里,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就是一个字——顺,说白了就是要我必须听话,不须犟嘴,对任何问题不能有异议。这就是“孝”的全部内容。我的成长史就是怎么去接受,深入地理会这个字,并且贯彻到我的血液中、我的灵魂深处。

面对这样一位知大情、懂大理、读古书、足智多谋的老人,不管是脑袋还是手脚,我都迟钝不了。一些能干的活儿,我都会跑到前头,不管是被动的还是主动的,哪里有点动静哪里就有我的身影。眼尖,耳朵好使,这就是所谓的聪明了。但是,我却一直觉着自己是个笨人。至于我笨不笨,奶奶是最清楚不过的了。需要我的时候,奶奶不用大吆小喝地招呼,她咳嗽一声就可以了。

重体力的活儿,奶奶一般不咳嗽,我们家也没有喘粗气儿的活计,奶奶咳嗽我的多是些跑腿的营生,学龄前我就经常干,我的腿脚从打酱油和醋开始早已经练出来了。其实,我家里最爱咳嗽的是我爷爷,不过,他老人家总是自己咳,时不时地咳,偷偷地咳,需要好吃的东西才能压住咳嗽。爷爷有痨病,一直咳到九十四岁。



我整理了一下思绪,少年时期最费人腿力就是去买肉了,要跑五里路,那是公社驻地,现在叫镇,那里有一家人民公社的肉店,来回就是五公里、十华里。在我去买肉之前,这个活儿一般是爷爷的,公社上五天逢五是个集市,爷爷去赶集的时候顺便买回肉来。我从小就喜欢看电影,看露天的大屏幕,反过来倒过去到几个村子里赶场子,看同一部电影多少让人失望。记得当年反复看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摄的电影《战洪图》的时候,就把大屏幕上的大雨看下来了,整个县城都发了大水,村里的房屋倒塌了许多,我家的一堵墙也在那个雨夜轰然倒地。大雨没有浇灭我对电影的热情,这也是“战洪图”的精神呀。雨过天晴之后,我听说新片最早在公社里放映,就与几个小伙伴相约前去观看。不管干什么,我都要征得奶奶的同意,黑灯瞎火地跑那么远去看电影,奶奶不放心,我也是软磨硬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想起来,我在奶奶身边那么多年,也没有给奶奶干过什么活儿,记忆深刻就是每天晚上给奶奶捋脊梁。奶奶可能是年轻的时候落下的毛病,脊梁总觉着重,给她老人家捋一捋,或者用两个小拳头擀一擀,奶奶便觉着舒服。这实际上是一种解除疲劳的按摩疗法,为了看电影,我就特别卖力,一面用力捋,一面央求,直到奶奶脸上露出笑模样。电影看成了,这也给买肉埋下了伏笔。

奶奶吩咐我:“小三,你去割肉吧!”

我愣了一下,立刻回答:“好!”

我之所以有所迟钝的原因就是这路不是很近,但不敢耍花腔呀。假如我调舌:“我不去!太远了,我还要看书呢。”奶奶反驳:“你去看电影怎么从来都不嫌远呢?”我就无话可说了。我应得爽快,就是想着看电影这事情。那年月,我最大的快乐就是看电影了。有时,听说公社里放电影,即使约不到小朋友,也没有大朋友做伴,我就做孤胆英雄。

在我们那个地方买肉不叫买肉,而是叫割肉,“割”不读ge,而是读ga,听起来很生硬,不像南方人讲话软软糯糯的那么好听。本村里没肉可“割”,邻村也没有,方圆五里没有什么可“割”,除了青草,还有所谓的资产阶级的尾巴。这些高级一点的词语在村里一般没有用武之地,村民们在农时就杵在地里,闲着的时候就蹲在墙旮旯里晒太阳,话都懒得说一句。村里有钱的人家不多,也不是每家每户都有肉吃。我爹是从这个村出来的最大的干部,也是栉风沐雨最多的人。我们兄妹五个,我是一个幸运孩子,在老家与奶奶爷爷做伴,沐浴着乡村的风景,也规避了许多城市里的凄风惨雨。

肉终于割回来了,奶奶一看,说,怎么全是瘦的?我多有疑惑。奶奶看见我汗渍渍的,步行这么远的路,略显倦意,又说,瘦的就瘦的吧,瘦的炒菜更好吃。如此,又糊涂愚钝了一二回。爷爷也不埋怨,只微笑着说,下次我去割吧。奶奶用爷爷割回来的肥肉炼油,炼了满满的一大碗,等油凝固了,便成了比雪与白糖还要白的猪大油。奶奶做菜的时候,就用汤匙挖一勺,用猪大油炼锅,炒出的菜清香可口。奶奶的现身说法,让我知道猪肉的奥妙,瘦肉好吃但不出油。小时候,我就比较挑食,没有个油星吃不下饭,为了我这个鼻子下面填不满的小洞穴,奶奶辛苦,受了不少的难为。

我很少去城里,不认为那里住着我的亲娘亲爹和我的亲兄妹,除非是受了奶奶的重要委派。我去城里就显出我的痴呆了,我已经十足的农村娃,不仅穿带补丁的衣裳,还说土得掉渣的乡语。有一次,我也不记得为什么去城里了,一个清晰的镜头是二哥急匆匆从外面回来,他可能是饿了,去厨房抓起一个馒头,又在上面抹了一勺雪白的猪大油,当着我的面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二哥看到我大为惊讶的表情,问我饿不饿,还掰下一块馒头蘸上大油硬是塞到我的嘴里。我咂摸了一下嘴,觉着很好吃,像可口的点心一般。

如雪一样白的不仅是猪大油,还有大馒头。雪一样的大馒头,不用小菜,不用抹大油,干吃,就是一道美味,细嚼慢咽简直是莫大的享受呀。我在农村吃的是粗粮,是扒谷和煎饼,白面就是逢年过节或者来了客人干面条、包水饺吃的。在玉米饼上不用说抹大油,就是抹上山珍海味也喇嗓子,找不到好吃的感觉。我突然羡慕城里的时光,羡慕二哥在父母身边,过着神仙一般的生活。回到家,我悄悄地跟奶奶说,我二哥吃馒头还抹大油。奶奶就说,这孩子,大油是用来炒菜吃的。言外之意就是说,二哥这是莫大的浪费。在农村,我从来没有偷吃过猪大油。

离开农村,离开我奶奶,是我十六岁那年报考了技校,并被顺利录取,去比县城更大的城市上学。学校里吃的都是白面,馒头为主食。我成了我们家的骄子,貌似有前途、大有作为的人。在伙食上,我不是一个讲究的人。有一次,我回家过礼拜天,居然别出心裁地让母亲给我炼了一瓶猪大油,装在一斤装的水果罐头瓶里。母亲听到我的要求,先是一惊,我担心自己这个要求太过奢侈。父亲说,孩子在农村是受了委屈了。我觉着,受委屈的是我奶奶爷爷,是父母、兄妹。我高高兴兴地提着这罐大油回到学校,吃饭的时候就悄悄地拿出来,像我二哥当年那样把大油抹到雪白的馒头上。我喜欢吃独食,同宿舍的一位同学姓钮,与我十分要好,我们两人很谈得来,还有共同的爱好,那就是文学,我向他敞开了封闭的大门。钮同学的父亲是城里的大干部,一直在领导的岗位上,直到退休。我对他的大面子就是把自己心爱的宝贝拿出来,请他品尝雪白的猪大油。令我想不到的是,钮同学连连摆手,躲得远远的,他差点没有呕出来。这么好的东西,你不吃吗?我不吃,太油腻了。我说别人我还不舍得给他呢!就这样,我成了我们同学间一个我行我素的怪物。我们这一届技校生都是非农业户口的所谓城里人,钮同学不知道我是刚到城里生活的乡下人。

多年之后,我还不能说学有所成、已有人样,只是人已发福。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与钮同学相见,他对我谬赞有加,还说起我在学校里神神秘秘地吃猪大油的这件事来,我瞪大了眼睛,并不觉得羞愧,这是我的过去,一件无可否认的事实。由此,我又想起二哥、我妹……在城里的一家人,那一段生活并非天堂。我暗自庆幸自己在农村里和奶奶爷爷在一起的生活才是人间的乐园,我是乡村的贵族,我不再怨恨父母把我放在农村。我终没有让奶奶爷爷,让父母,让我们这个革命的家庭失望。想想,我吃了母亲给我炼的这一瓶猪大油,也只此一瓶,这大概是可以营养补充我一生的养分,已经足够了。

故乡远去,工厂里的聒噪、机器的轰鸣早已消弭,不知不觉间,我在北京城里的生活已逾二十年,这样算起来大概几十年没有吃过猪大油了。前几天,偶见猪大油的功效与作用,说它有润肠通便、补中益气、补虚润燥的功效。猪大油的好处如此多,尽管家里有花生油、亚麻籽油、茶油、玉米油,还有更高级的橄榄油……物质条件的确是极大的丰富了,夫人还是网购了一桶五百克足足一斤重的源自长白山的“精气神”牌山黑猪食用猪油。

久违的猪大油,不一样的猪大油呀,你让我好生怀恋!我望着雪白的猪大油,眼里竟有些湿润……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中国美协会员、中国书协会员、中国侨联文艺家协会理事、《中国诗人生日大典》诗歌年选主编)


审核:刘    坤

责编:王世明

编辑:刘    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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