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津夜饮

2025-05-26


有些美,只属于夜晚;有些话,只适合酒后。而河津留给我的,正是这样一个微醺的、花气袭人的夜晚。


文/水孩儿 摄影/ 曹阳 寒雁


来河津之前,长治的朋友便告诉我,来河津必要品尝河津小吃。河津的吃食,是黄土里长出来的滋味,厚重、实在,又因着黄河水的滋养,添了几分活泛气。年轻时他在运城上学,河津同学众多,若有时间,他可以约同学在河津与我小聚。

我初到之时,并未在意,因这次采风活动行程紧凑,便婉言拒绝,及至第二天傍晚全国作家论坛散会,内蒙古来的郝兄一提议,便动了寻味之念。

小吃街距河津宾馆不远,青石路旁店铺林立。黄昏时分,各家灶上已升起白烟,在夕阳里扭曲着消散。我们选择了一家本地菜馆,店面不大,却收拾得干净。老板娘是本地人,看起来就憨厚朴实。

“你这有什么酒?”郝兄问。

“黄盖、红盖都有。”老板娘指了指酒柜上的汾酒系列,推荐道。

“喝20年老汾酒。”郝兄道。因前一天在梯子崖景区吃饭,桌上备的就是20年老汾酒,我和郝兄分了一瓶,微醺未醉,回来念念不忘。

老板娘点头,不多时便取来一瓶,郝兄点了几道河津小菜,将酒打开,汾酒入杯,清冽透亮,映着灯光,有些晃眼。

酒过三巡,两个人话便多了起来。郝兄谈起初写作时的困顿,在工作和文学之间无法取舍,直到文章多次入选《散文选刊》,并获得中国散文年会奖,他才确定自己走上了文学这条路并且坚定地要一路走下去。我亦说起自己十六岁时偶然接触文学,一路走来的传奇,不知不觉在文学这条路上已经走了三十年。不过幸好彼此在年会上相遇,从此文学路上多了知己,生活中也多了兄弟。我们相视一笑,杯中酒一饮而尽。

“文学真是有魔力,”郝兄忽然道,“它能够让我们留住岁月,留住我们想留住的一切。”

我未答话,只将酒又斟满。窗外行人渐稀,灯火却愈发明亮。偶有车灯扫过,在墙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光影。

想起前一天登梯子崖。梯子崖比想象中更为陡峭。石阶蜿蜒向上,像是通往天际。石缝里钻出几丛不知名的野草,在风中瑟瑟发抖。我走得慢,不时驻足回望。黄河在远处拐了个弯,水面泛着铁灰色的光。

“这就是传说中的龙门?”同行的老作家气喘吁吁地问。

向导是个精瘦的本地人,闻言咧嘴一笑,“可不是嘛,”他用手指着龙门的方向,说道,“每年三四月,那鱼群啊,乌泱泱的,不要命似的往上冲。”

我望着深不见底的水流,忽然想起祖父说过,一百条鲤鱼里,未必有一条能跃过龙门。那些失败者去了哪里?祖父没说,我也没问。现在想来,或许他也不知道答案。



河津梯子崖


“那些没跃过去的鱼呢?”有人问。

“成了餐桌上的美味呗。”向导笑了。

山顶就是龙门书院。青砖灰瓦,门中一株老柏,据说已逾几百年。树皮皲裂如龙鳞,树干上系着许多红布条,都是求功名的学子留下的。风过时,布条飞舞,像无数条挣扎的红色小鱼。藏书阁上方是著名作家梁晓声为书院题的字,木制的书架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混合着墨香、咖啡香,竟有种特别的安宁感。我将书放在指定的位置上,两边是同行的作家们带来的著作,薄薄的七八本,夹在其中,像是故乡院里白玉兰的花瓣。

管理员是个年轻人,他递来毛笔,要我在扉页题字。笔锋悬在纸上方,我突然想起家族中流传的那个诅咒:四代不得为官——曾祖父苦读半生,终究暴病而亡;祖父天资聪颖,却只读过三年私塾;父亲连小学都没读完……而我,算不得“为官”,但终究靠文字谋得了一席之地。这算不算跃过了龙门?

毛笔落下,“水孩儿”这个名字稚嫩又干净。管理员凑过来看,笑道:“好字。”我不知道他是在夸字本身,还是那个名字背后隐藏的故事。

“鲤鱼跃龙门喽!”老板娘一声吆喝打断了我的思绪,只见一道黄河鲤鱼焙面上桌了。老板娘介绍说,这黄河鲤鱼,金鳞赤尾,自古是贡品。河津人烹鱼,最经典是“焙面”:鲤鱼红烧至入味,另将龙须面炸得酥脆,盖在鱼身上。上桌时,鱼肉鲜嫩,面条吸足汤汁,半酥半软。一筷子下去,先触到脆面,再探及软肉,舌尖如过山岳平原,跌宕起伏。

“吃黄河鲤,要看龙门相。鲤鱼跃龙门本是此地传说,鱼若烹得好,上桌时尾翘如跃,才算吉利。你们看,这鲤鱼,是真真的龙门相呢!”老板娘笑着说。

郝兄也笑着帮我夹起一块,我却不急着吃,夹起一筷子凉粉饸饹,河津的芥末狠,一筷子下去,辣气直冲脑门,眼泪鼻涕齐流,却忍不住再吃第二口。

“这鲤鱼虽好,却不及这饸饹的辛香。”郝兄道,“写作亦是如此,总得尝遍百味,方能下笔有神。”

我点头称是。他又说起草原上的星空,如何辽阔无垠,如何令人心生敬畏。我则描述初春的细雨,如何缠绵不绝,如何打湿文人的纸笔。我们就这样,一杯接一杯,将各自的世界倒入彼此的耳中。



河津的桃花


酒至半酣,郝兄忽然提议:“何不约几个挚友同去成都?那里的茶馆、火锅,还有巷子里的老书店,都值得一看。”

“好。”我应道,“还可去青城山,听说那里的道士会讲故事。”

“讲故事?”郝兄大笑,“那我们岂不是要偷师学艺了?”

笑声惊动了邻桌的食客,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旋即又沉浸回自己的世界里。酒馆就是这样奇妙的地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却又彼此漠不关心。

不知何时,汾酒已见底。郝兄又取来一瓶,我却摆手拒绝:“来河津,何不尝尝桑落酒?”

“桑落酒?”郝兄问。

老板娘听闻笑道:“看来姑娘是真酒家。”

郝兄便召唤老板娘抱来一坛桑落酒,我给郝兄介绍——桑落酒是古酒,《齐民要术》里便有记载。河津一带旧时多桑树,桑叶落时酿酒,故名。此酒以黄米酿成,色如琥珀,入口绵甜,后劲却大。本地人饮桑落酒,爱用粗瓷碗。冬夜围炉,一碗热酒下肚,从喉咙暖到脚心。文人则附会"桑落"二字,说此酒饮罢,可忘尘世烦忧,如桑叶飘落般逍遥。

两人谈笑间,一坛酒又喝完了,结账时,老板娘笑着挥手道:“欢迎再来!”

走出店门,夜风迎面吹来,带着不知名的花香。

“什么味道?郝兄仰头嗅着。



鲤鱼跃龙门


我亦抬头,只见路旁的桃树、樱花、榆叶梅,在夜色中悄然绽放。白日里不曾注意,此刻却见它们挤挤挨挨地立在道旁,花朵在路灯下泛着柔和的光。

“真美。”我喃喃道。

我们沿着花树下的小径缓行,花瓣不时飘落,沾在衣襟上,又随风而去。花香愈发浓郁,混合着酒气,竟使人有些恍惚。

“水孩儿,”郝兄忽然停步,“你说,我们写的那些文字,百年后还有人读吗?”

我怔了怔。夜风穿过花枝,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或许有,或许没有。”我最终答道,“但写下文字的每一刻,我们都是永恒的。”

郝兄笑了,继续向前走去。花影婆娑中,我们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缩短,时而交错,时而分离。

回到宾馆门前,抬头,越过宾馆的高楼,远处是细细的月眉:“看,月亮。”我指给他看。

一弯新月悬在天际,清冷而遥远。我们站在那儿看了许久,直到身上沾满夜露。

“明天见。”他道。

“明天见。”我答。

各自回房后,我立于窗前,闻着花香,想起故乡老家院中的那株白玉兰。祖父在世时,总爱在花开时节搬把藤椅坐在树下,一坐就是大半天。我和哥哥们在花树下嬉戏,祖父看着我们,从孩童长成少年。

“咱们吴家祖上,可是出过大官的。”祖父说这话时,用他那根磨得发亮的烟袋锅敲敲地面,仿佛这样就能敲开历史的大门。暮春的院子里,玉兰花的香气与旱烟的味道混在一起,成了我记忆中最顽固的气息。吴凡这个名字,在我童年里出现了不下一百次。明末清初的官员,皇帝亲赐的村庄,这些零碎的荣光,经由祖父沙哑的嗓音,为我的童年镀上了一层神秘的光彩。我也曾从其他老人那里听说过村庄的来历。明末清初,来自山西的叔侄两人迁徙至冀东,叔叔在代庄安家,侄子在倴城东定居。后来,祖上出了个在朝廷里做官的人,绰号铁嘴钢牙,名叫吴凡。皇上因赏识吴凡,便在一次狩猎时,将代庄赐给吴凡,从此代庄便成了吴家代庄村。

“后来呢?”我总要追问。“后来……”祖父的烟袋锅就会停顿一下,他的目光越过我,望向远处黑魆魆的麦田,“后来,你曾祖父进京赶考,假传圣旨......”据说,曾祖父是村里最后一个秀才,他后来假传圣旨,说自己考中了举人,让仆人从曾祖母那里骗来两担子大洋钱,挥霍掉了。皇上知道后,要将吴家满门抄斩,是在邻村教书的曾祖父的父亲,求学生们联名上书,才将吴家保了下来。但,皇上下旨,吴家从此四代不许为官。这道圣旨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家族隔绝在仕途之外。祖父说这话时,眼中闪烁着我不懂的泪光。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是不甘。

次日清晨,我在宾馆餐厅遇见郝兄。他精神奕奕,丝毫不见宿醉的痕迹。

“一早去跑步,我看了,昨晚的花香,”他递给我一杯豆浆,“是玉兰香。”

我接过杯子,温热透过杯壁传来。我想起张爱玲笔下的白玉兰,她比喻皱巴巴的,像卫生纸一样,她说自己从来没有见过那么脏脏的花。说这话时,张爱玲正被父亲“软禁”在房里不得出门。我第一次见到硕大的白玉兰是在毛泽东文学院旁边的山林,那天是毕业分别时,同学们前前后后地离开了毛院,我特意多待了一天,在旁边的山林,一朵巨大的玉兰花迎面撞上我的脸。我从没见到那么美好的花,它就像是为我而开,而我也像是专门为它留下——

我莞尔一笑。

“今天去哪?”我问。

“看行程是去永济。”郝兄答。

早餐后,步出宾馆大门,昨夜的花树仍在原地,只是花朵在阳光下显得平常了许多。

有些美,只属于夜晚;有些话,只适合酒后。而河津留给我的,正是这样一个微醺的、花气袭人的夜晚。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内蒙古包头市青山区作协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



审核:刘    坤

责编:王世明

编辑:刘    彬

分享